这一晚,崇祯帝用过晚膳后,早早地便来到坤宁宫,有好几天没见着周皇后,他心里一直觉得空荡荡的,自田贵妃去逝后,周皇后便成了他唯一可以寻求慰藉的去处。

可是,他到得大殿刚刚坐下,还没和周皇后说上两句话,九门提督刘应选便在内务总管王心之的带领下,气喘吁吁地到大殿外紧急求见。

刘应选一见到崇祯便服气道:“启禀皇上,不好了,宁武关失守,总兵周遇吉被李贼生擒然后处死。”

崇祯顿时吃惊得非同小可,脸色已是吓得如猪肝色一般,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。“你怎么知晓的?”

“回皇上,周遇吉的两名亲兵逃脱了李贼的追杀,飞马来报,方至正阳门便立时坠下马来,好一阵方醒转过来,言语了几句便又昏死过去了。”

崇祯听了刘应选所言,顿时便神情木然起来,战事到了如此境地,他亦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,宁武既失,那即意味着京师北门的最重要关隘已经不存在了,如此一来,李自成便可长驱直入了,虽说大同、宣府还可抵档一阵,那毕竟只是强弩之末了。

立时,崇祯的双眼便又一次流出了酸楚的泪水,周皇后看到皇上这副样子,便亦一同抽泣起来,诸位宫女、太监眼见皇上皇后流泪,便亦一同哭了起来。

刘应选眼见连皇上皇后听此消息都只能以泪洗面,一时便已没有了主意。

稍顷,待众人的哭声稍有平息,他便轻声地道:“皇上,眼下时节,总得想个退敌之策才是。”

“能有啥办法,朕已是六神无主了。”崇祯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地说道。

“那,可否连夜召诸位大臣商议商议?”刘应选提出了他的建议。

崇祯一想,也只好如此了,便止住哭声道:

“亦只好如此了。”

不到两个时辰,文武大臣们便风风火火地从各自住地,连夜赶至乾清宫大殿平台引对。

崇祯刚一坐到龙榻上,便欲语泪先流地询问退敌之策。

其时,各文武大臣早已得知了宁武失陷的消息,所以崇祯刚一说完,左中允李明睿立即出班奏道:

“启禀皇上,宁武既失,贼势甚大,臣奏请驾幸金陵,暂避寇锋。”

很显然,李明睿一开始便抛出了他那并不新鲜的南迁之议。

可是,他刚一说完,左都御史李邦华竟立即出兵反对,他不忧心地道:“亲师重地,皇天厚土,皇上自然守社稷,臣请太子驾幸金陵监国,分封永王、定王即是。”

方才,崇祯听了李明睿的南迁之谏,心中似乎透出了一点亮兴。

对这南迁之事,他本是早有此打算,早在正月之际,李明睿向他第一次提出的时候,他即想此必为自己最后的万全之策。

今夜廷议,当李明睿刚一提出的时候,他便想,如是没人反对,或许他即刻下此决心了,可他没想到,李明睿刚一说完,李邦华便出来反对。

他竟然要自己在京师死守,这显然不符合崇祯的心意,所以他刚一说完,便怒斥道:“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能及,哥儿们孩子家做得甚事?”

众人一看皇上发怒,便立时缄默不语,他们早已摸准了崇祯的心意,皇上本想南逃,可他却一要大臣夸赞,二要顾全面子。

可是在一些大臣想来,如果一旦皇上南迁,他们相当一些则必会留下辅佐太子居守,变成替死鬼;可是真的有幸随驾南迁,一旦京师失守,也说不定由于自己曾经主张南迁而替人受过,对于崇祯这位皇帝的乖张心理,他们早已谙熟于心。

如此一来,众人便都沉默不语。

隔了好一阵,给事中光时亨实在耐不住这种沉默不语的压抑之气,便跑出来参了一本道:

“启禀皇上,宁武失陷,乃社稷危亡之际,李明睿奏报南迁,实为动摇军心民心,南迁必是邪说,望皇上明裁。”

崇祯对众大臣本就颇感愤怒,一听光时亨的话,便立时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斥责道:

“一样邪说,却只参李明睿何也?显是朋党,姑且不究。”

说完,崇祯气哼哼地长叹了一声,然后在丹墀上踱起了方步。

隔了一会儿,他见又没人言语,便想,这南迁之举显然是不会有定见的了。

于是,便心一横对众大臣:“诸位爱卿,今夜只讲战守之策,此外不必再言。”

崇祯说完便又一屁股坐到龙榻上,稍顷,兵部尚书张缙彦便出班奏道:“启禀万岁,宁武失陷,京师危在旦夕,臣以为,当速召各路兵马入京勤王,否则京师难保。方此时节,关宁铁骑已成我大明最后之劲旅,弃地守京之策已为成全,祈皇上速而决之,否则悔之晚矣。”

终于,召吴三桂入京勤王的策略又在这最后关头被提了出来。

本来,有关弃地守京召吴三桂入京勤王之事,自正月被提出始,便一直悬而不决,虽然张缙彦对这一万全之策甚是着急,无奈,各路文武大臣皆是油滑之极,惟恐这一策略有朝一日会带来祸患,而皇上本人亦似乎忘了一般。

今夜廷议一开始,他便想提出此议,却不曾想竟被李明睿抢了个先,而且皇上本人也已有了南逃之意,在他想来,方此时节,他提出此议,又有何益。

因此,当崇祯重新提出战守之时,他方又重新奏请弃地守京之策,虽然他明知道,到此境地让那吴三桂从千里之遥的关外奔袭而来,兴许已为时太晚。

张缙彦提出这弃地守京,入京勤王之策,便立时激起千层浪,在众人看来,那个曾经被自己反复思量过、讨论过、同意或是不同意过的策略终于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,不管怎样,最起码,大家都有所激动。

所以张缙彦刚一说完,工部给事中方献华便大声道:“张大人说明白点,弃地守京,怎么个弃法,那宁远之地,兵民众多,人杰地灵,王、吴二将究竟该怎样弃法?”

紧接着,张缙彦便神色严肃地道:“宁远之地,虽是人杰地灵,毕竟孤城一座,其势必弃,可采取弃地不弃人之法,命王永吉、吴三桂二将军速在关宁民众中尽征精壮为兵士,余皆迁入关内,勿委之于敌,如此一举两保,与民众无损。”

众大臣一听这“弃地不弃人”之法,立时便觉这是一条绝好的妙计,这样,既可扩大兵源,又可保卫京师,还可将“失地”之罪大大淡化。

如此一来,各位文武大臣便一时茅塞顿开,纷纷随声附合叫好。

待众人的叫好声刚一平静,兵科给事中吴麟征便又出来慷慨陈辞:

“万岁,诸位大人,宁武既陷,李贼攻势迅猛,虽有各路将士入京勤王之策,然各路将士到达京师必有些时日,方此时节,我大明上下,内官外官,鼓足势气,甚为重要,李贼有何所惧,张贼有何所惧,满鞑子又有何所惧,然至吾皇登极,内忧外患迭起,城池一个一个告陷,将士一批一批壮烈牺牲,可朝廷何曾惋惜?诸位大人何曾惋惜?面对一个个危难险境,各文武官将只求自保,又有谁励志奋发,想我社稷,那些马草裹尸西市者,皆怀志而未瞑目。目下时局,速召各路将士入京勤王,已为根本大计,宁远孤城,弃地不弃人,吴三桂弃地守京,已成上上策。此情此景,臣再三思之,不觉汗泪俱下……”

吴麟征如此慷慨激昂,说到中途,竟至声泪俱下,他差不多是哭着说完的。

众大臣甚至崇祯皇帝听了吴麟征的一番良言苦语,都不无感触,崇祯则更是流出了伤心的泪水。

一时间,整个乾清宫的大殿里一片沉默。只听见崇祯唏嘘抽泣的哭声,这哭声掷声落地,撞击着众文武大臣的心肺。

稍顷,范景文开口劝慰崇祯道:“皇上不必多虑,皇天厚士,天佑我主,李贼又何足惧哉,纵是他李贼凶险,今儿我朝廷上下,励志奋发,群策群力,亦未为晚矣。今日之事,当揆缓急,当不必谈论什么是非,贼寇猖獗,我等力当誓死捍卫京师,试想,京师若失,君国又何在?君国若亡,我等又春归何处?祈皇上当机立断,速做决定,时不我与矣。”

崇祯一边听着范景文的话,一边止住了哭声,且终于打起了精神,是以,范景文刚一说完,他就当即做出决定:

放弃宁远,命蓟辽总督王永吉,宁远总兵吴三桂统兵入卫京师,同时檄调蓟镇总兵唐通、山东总兵刘泽清入京勤王,并赐各路总兵尚方宝剑。

崇祯做出令三路总兵入京勤王的决定后,便又着令锦衣卫连夜前往各地,颁行圣旨,又令礼工各部迅速筹集军饷,待做出这一系列紧急安排后,他便从龙榻上站起来,面朝大众,神情严肃地道:

“各位贤卿,国家社稷沦至如此境地,实是朕之过也。朕自登基以来十余载,励精图志,力挽狂澜,无奈天不佑我,贼寇势众,日甚一日,朕理当承担一切罪责,与各位贤卿自是无关,方此时节,朕决计颁行罪己诏,以谢天下。”

说完这番话,崇祯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各位大臣一听皇上所言,才终于觉得,皇上自登基以来,似乎第一次讲了一些肺腑之言,便不禁大为感动。